很遗憾,『匠人精神』, 像其他许多被滥用的词汇一样,已经成为陈词滥调, 很难再帮助人们分辨平庸与精妙。 如今,即使最不出彩的作品也热衷使用『匠人精神』来自我宣传,其恶劣影响是:不单只这个词汇本身不再让人信服,甚至许多人对什么是『匠人』都开始感到疑惑。
Agnes G.
For the Mainland Audiences (去 Bilibili.com观看)
在探访过存数不多的几家散落世界各地的工坊和匠人工作室之后,我意识到工艺的精湛程度与工坊的齐整气派没有什么必然联系,一些罕见的精湛匠艺,反而孕育于繁华地段之外老旧、甚至凌乱堆砌的工坊中。
一个京都的午后,我站在一家叫「开化堂」的茶筒
工坊里,周围陆续进来刚刚用完午餐的工匠,他们把鞋子留在门口,安静地落座在各个角落里继续手头的工作。
我对面是这家「开化堂」的第六代主理人八木隆裕,他刚刚从东京出差回来,新干线一到京都站就直奔回他日常工作的工坊内。
在领我参观工坊旁边的材料间内部时, 我赞美了他几年前在巴黎一家精品店为当地客人进行的介绍演说,他腼腆地笑着,说到:
我感到工艺是一种 「we make」的感觉,而不是 「I make」.
在开化堂,我们持续生产着和140年前同样的产品,这意味着,我和我家族的第一代在做着同样的事情,这里就有一种我们的感觉。
在艺术领域, 如果毕加索的儿子重画毕加索的画,只能做出一副赝品;而在工匠世界,我们可以重复前人的结晶,并且将这种技艺延续到下一代再下一代。所以我们是立足在多重的时间维度上的。
因此,不是 「I make」而是 「we make」,因为我的知识和思想都贯通着前代的心血。我的父亲从上一代那里学习了所有的技法,再把这些传授给我。
然而他从不刻意去 「教我」,他只是让我去看,然后吸收。所以我唯一要做的就是观察他的工作。
在一开始的时候,我一点也不理解,但现在我明白了。
因为开化堂的精髓或者说精神是一种难以被语言描述的东西, 所以他没有用言语告诉我,而是以行动展示给我看那是怎样的。如果我愿意,我可以去学,而我若是没有兴趣,他一昧地传输给我也是无用,因为这是双向的。因此我说今天的我懂得了这些。
接着Taka桑指着木柜中一摞银色的金属材料对我说:
这里是我们最原始的茶筒材料, 锡。你现在看到的这些原材料用的是和140年前同样的技巧来制作,现在日本只有一家公司仍然在这样生产了。
这些不是用电子技术制造的,而是用一种我们称为『hot, dip tin』的方式。把这些熔过的锡放入水中冷却,从水里取出来时就会有在锡版的表面留下这种波纹。
看着一块块银色锡板上隐约可见的纹路,我还不太清楚用它们做出的茶筒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这个疑问在之后于化堂店铺内和八木隆裕的访谈中得到了解答。
T: Takahiro Yagi | 八木隆裕
訪談對話
A: Agnes G.
A: 我听说开化堂五代目,也就是你的父亲 八木聖二 首创了将黄铜材料引入茶筒制作,是这样子吗?
T: 嗯…我是并不十分确定这是由我的祖父还是父亲开始的,但我父亲作为五代目由他首创的一项是旅行使用的小尺寸茶筒。他使得这种方便携带的小尺寸茶筒成为开化堂的固定产品之一。
A: 所以在那之前的茶筒都要大得多是吗?
T: 是的,因为以前茶筒只在家中使用。
我的祖父和父亲告诉我,如果我可以做出即使一款固定生产的产品,那已经是一项人生的成就了。
A: 所以接纳新的 固定茶筒款式 到工坊的日常生产中从技术上来说是很困难的吗?
T: 原因其实不在于技术,在工坊里我们可以制作出任何模型的容器,然而在我这一代我可以根据我的喜好和情感创造出各种模型,然而这种款型到了下一代人那里是否还能被采用呢?
所以这是很困难的。因此,如果我有生之年能够创造出那样一款容器,那将是我成功的证明。
A:关于「开化堂」名字的由来, 你们创业于1875年,那一年福沢谕吉的论著「文明论之概略」出版,里面他首次将英文「civilization」翻译为 「文明开化」 ,这是你们使用「开化」的原因吗?
T:是的。因为在那时全日本有很多「开化物」涌现,「开化物」就是舶来的文明事物,其中一样「开化物」就是茶筒。因为从前的茶筒都是陶土或瓷器制作的,所以很沉。
A:也易碎
T:而如果用锡来制作,则更轻,也可以做得更大。更早之前,茶是富裕阶层的饮品,而差不多在那个时期(1875年),普罗大众开始有喝茶的习惯。所以大众需要一个储茶的容器来保持茶叶的新鲜。
A:那个时代是没有冰箱的。
T:是的。
A:所以茶筒需要密封性很好。
T:对。我想那就是一切的开始。在那时我们是非常新颖的公司,用外国进口的锡材料做成的时髦的茶筒——在那时是非常新的事物。而今天我们已经走过140年时间,变成了一家老的公司。
A:所以在明治时期,「开化堂」的存在是很时髦的。而走过了接近一个半世纪以后,开化堂在 设计上 有没有什么变化呢?
T: 事实上,我们从没有改变。无论制作工艺,还是尺寸,一切都延续过去的传统。
就像这里(指向店内一角摆设的表面已经化为深褐色和全黑的两个锡茶筒),它们已经有100和140个年头了,而在工坊内我们仍然可以做出完全一样的产品。有些客人会拿回一百年前开化堂的茶筒让我们修理并继续使用,这意味着人们现在购买我们的茶罐,再一百年后我们还将看到今天做出的茶筒被送回来修理,所以我们必须继续同样的工作,为了接下来的一百年。这就是我们的使命。
A: 我知道你和不同的品牌合作,你自己也设计出一款双层的茶筒。这是由你带来的 新元素 吗?
T:事实上,在我心中,这就好比是一棵树,当它枝繁叶茂开花结果时,人们被吸引过来,然后会注意到这棵树的树干。开化堂的树干就是我们的茶筒;而树的花是开化堂的咖啡筒,和丹麦设计工作室的合作,也包括开化堂咖啡馆,但无论如何花繁叶茂,最为核心的还是树干。
A: 开化堂的茶筒最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是茶罐的本身会 随时间改变色泽。 据我所知开化堂主要的茶筒材料有锡,铜,还有黄铜。那么这些材料随着时间改变的色泽的速度是怎样的呢?
色變細節見本頁頂部視頻 『同開化堂六代目八木隆裕對談』
T:(拿出两个色泽不同的铜制茶筒)这是铜茶筒,从这里变到这里
A:这用了多久?
T:差不多几年时间,一到两年。我们每天触摸它(来促进均匀色变)。
(拿出两个黄铜茶筒)
这是黄铜,这种变化用了五到八年。
A:所以铜是最快看到变化的。而黄铜则需要五到十年才能这样。
T:是的,有时候(黄铜茶筒)变成这种粉黄的色泽,有时变成更为粉调的色泽(拿出另一个大些的黄铜茶筒),像这样。
A:所以发生了什么影响这种色泽的不同呢?
T:这取决于你吃的食物,你吃的蔬菜更多或者吃肉更多。
A:饮食改变了你的酸碱度?
T:我想是这样。
A: 作为开化堂的六代目,我注意到隆裕桑您和您的先辈们在经营上的一些不同之处,您更注重 国际市场 和品牌的推广,这是否可以看做你努力将开化堂这一传统茶筒品牌向生活方式品牌改变,塑造一个更加当代的品牌形象。
T: 事实上,向外国销售开化堂的产品对我来说非常自然的事情。在我祖父那一代,他向整个西日本销售,把茶筒卖给小规模茶叶店;而我父亲那一代已经把主流的大规模茶叶公司作为客户;而到了我的时代,我只是再进一步,把版图扩展到全世界。就像这样,我只是不去想国家的界限。
A: 原来如此。
T: 而且我会说英文,所以一切都顺理成章。以日本本土来说,人口在减少,所以未来的需求会降低,而放眼全球,那是很大的市场,所以也许我们可以存在更久的时间。
与此同时,我们希望维持小的规模,但同时,世界闻名。
A: 你是否会考虑到不同的国家有着不同的 文化背景,饮食习惯。 他们对日常使用的器具也因此有不同的诉求。你如何将开化堂的茶筒融入他们的日常。
T: 首先,我不去想日本,我不去想茶,我将开化堂的产品当做纯粹的容器来看待,来向世界介绍。我没有尝试去改变任何事,只是努力以不同的方式介绍我们的产品。最早的一次(海外销售经验)是在巴黎,那是十五、十六年前。
A: 那时你应该只有二十出头?
T: 唔……那时候我应该差不多三十岁。
A: 那你现在的年纪?
T:我现在44岁了。
A: 我本以为你只有35岁的样子。
T: (笑)我已经有三个孩子了,他们分别16岁,13岁和7岁,两个女儿一个儿子。
A: 你有想过让他们未来成为开化堂的继承人吗?
T: 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这样的意愿。所以我现在能做的就是为下一代做准备,如果他们想,他们就可以接手。
A: 就像你早前说的,这是双向的事情。
T: 没错。而且我并不是从零到一地创建这一切,我只是在这个过程中把开化堂从第六代传承给第七代。所以,我所做的就是为下一代创造一个基础。
说回在十五年前我初次去巴黎介绍开化堂的时候,我穿着一件……不是和服,是一件传统的日式夏季浴衣。每一天我都要从酒店走路去百货公司讲演,每天在路上我都会遇到一个小男孩。到了第三天,他看着我突然对我说:“忍者”。(笑)
在那个瞬间,我知道我并不想把开化堂的茶筒以一种忍者的风格介绍个法国的客人们。
A:那让你感觉自己在角色扮演,而不是真正的自己是吗?
T:恩,因为这不是富士山电车那样的东西,这只是日常生活的器皿,如果我能把它当做一件日常使用到的平常物品介绍给巴黎的客人,那我们就能被市场认可。所以我回去后把浴衣改换成了日常着装,就像我现在穿的这样,同样改变了的还有我们的销量。所以我意识到我们必须不去想「日本」这个概念。如果过分强调「日本」,那么……
A:这将变得很局限。
T: (点头)
A:这是一个很棒的理解。
A: 接着请和我们谈谈你的 家族历史。 你的父亲,祖父,甚至曾祖父如何经营这家公司。我听闻开化堂的二代目是最为出色的匠人,每一代目都有不同的故事, 像三代目Hikojiro桑他带领开化堂经历了二次大战,包括之后的经济快增长时期,和我们说说他们的故事吧。
T:当然,在我祖父的年代,他是四代目,也包括三代目晚期,对于开化堂来说那是一个非常艰难的时期。因为那时正发生战争,我们的政府禁止工厂生产,因为那会用掉很多材料,他们要求我们把生产茶筒的材料上交以制造武器。我的祖父把一半的材料藏在地下,把另一半上交给政府。但虽然这是被禁止的,我们必须生活,吃饭,所以我们必须继续生产。因此我的曾祖父和祖父背地里悄悄继续着制造茶筒。有一天警察过来巡查,他们被发现了。
A:那是很严重的情形吗?他们会因此进监狱?
T:大概被关了一周左右吧。
A:还有罚款?
T:类似那样。
然后战争结束了,我们又恢复了正常的生产。而就在那个时期,许多机器制造的茶罐从国外进口到日本。 在战后,日本民众的心态认为机器制造的是更好的东西,而手工制作已经过时了。所以我们的产品卖不出去。手工制作的茶筒被当做过时的东西。
A:所以战后那些机器制造的茶罐和手工茶筒是同样的外形?
T:外形是一样的,但质量是不好的。当时有一家茶叶店对我们说如果你们的产品有更高的品质,我们会向你们采购。所以那时我们维持着手工制造茶筒,但是以很微薄的产量。所以,我们在店铺前面开了一家药店,在后方继续生产。
A: (开药店)为了维持你们的家族生计?
T:是的。我们现在还保留着一块很大的招牌,药店的招牌,在材料间里面。
A:所以战争期间的艰难没有因为后期的经济腾飞而改善很多,因为消费者对传统手工的态度改变了,开化堂仍然承受了数年的艰难经营。
T:在我的祖父的年代他努力把它们销售给西日本的小型茶叶店,他戴着茶筒去往西日本的各个地方,向茶叶店销售,再把收到的货金带回来。以这样的方式循环。
随后到了我父亲的时代,日本的经济再次上行,我们开始向主要的大茶叶公司供货。这些大茶叶集团想要的是数量,而非质量。所以我父亲尝试着以更少的制作步骤来满足集团的数量要求。一段时间后泡沫破裂,数量的需求消失了。有一天,当时和我们合作的三家大集团中的一家决定不再订购我们的茶筒,就在一天之内,三分之一的需求消失了。这就是为什么当我入行时我父亲曾对我说,不要继承这个家族生意了,去做别的事情吧,他认为开化堂最终会消失。
A:我意识到你的父亲八木聖二在他的时代将开化堂的生意从面向茶叶公司扩展到面向普通民众,这是一个B2B到B2C的转变。所以今天开化堂仍然向茶叶公司供应产品吗?
T:仍然有,但比重只占很小一部分。以前是世代企业客户会占到百分之八、九十,而今天只有大概百分之五。
A:今天越来越多的大众懂得欣赏这种手工品的美好,同时开化堂变得更多是一个品牌而非供应商。
A: 在过去的一百四十四年中,开化堂里面有什么是 不变的呢? 经过了六代人的经营,每一代都为这个茶筒品牌注入新的东西,像是你祖父把铜作为材料投入茶筒制作,你的父亲也有他的创举,包括便携尺寸的茶筒和B2C, 你又有着国际的视野和新的思维。什么是没有变过的呢?
T:(从手边拿起一个富有光泽的暗黄色茶筒)事实上,你打开茶罐那一刻的感觉是没变过的。我们努力创造一种打开茶筒时很棒的触感,如果人们感受到了,他们会想把珍贵的东西保存在其中。因为茶筒是密封的,所以提起来的盖子会自动缓缓降下。而我们努力……不,我们没有刻意要让盖子以这种方式降下来,我们只是想要打造一种极好的开启盖子的触感,同时让茶筒隔绝空气,结果就是开化堂茶筒的盖子会顺畅地自己降下。
A: 这不是精心设计的结果,而是因为茶筒盖子和筒壁间完美的契合,所以盖子会这样顺滑地降落。
T: 是这样。同时,(从一代目到六代目)每一代人都有不同的感觉,例如在我祖父那一代,盖子比今天要紧许多。因为现在如果我把茶筒交给年轻一代,他们会这样握住茶筒(将四个手指紧紧包覆在筒盖上)
A: 所以无法打开它
T: 无法,只有当你只握住(顶端)边缘时才能打开。但今天的人不知道这一点。根据他们的开启习惯,我们把这个部分(筒盖和筒壁之间)制作得稍微宽松了一些,和我祖父的时代相比,但仅仅是宽松了极其细微的一点。我们改变这种触感以适应今天的使用者。这就像果子店(糖果铺),他们为今天的人们改变甜度一样的道理。
A: 作为开化堂的六代目,你觉得面临的最大的 挑战 是什么?同时你打算把开化堂往什么方向带领?
T:事实上,我的父亲是想将我遣走的,所以我没有压力,因为他做好了在他的时代结束开化堂生意的准备。所以如果发生了任何事我不得不停止开化堂,我的家族是没有异议的。但我有很多工匠在工坊中工作,对他们我负有责任,这是我的压力。
A: 开化堂有多少位工匠呢?
T: 工坊中有八位匠人,加上帮忙的人一共有二十人,再加上在Kaikado Café(开化堂咖啡馆)工作的职员我们一共有差不多三十人。
A: Kaikado Café 现在非常受欢迎,将开化堂的茶筒用来装咖啡豆甚至意大利面也是你的想法吗?
T:因为人们总是告诉我,我一定要将珍贵的东西保存开化堂茶筒里面才行啊,这让我感觉有一堵高墙围绕着我们的产品,所以我努力拆除高墙,让人们随性所欲地使用我们的产品。所以我把意面,咖啡豆,和其他东西放在我们的容器里。同时人们今天购买的茶筒,我们必须持续工作,这样他们一百年后把茶筒带回来修整时我们还能帮到他们,这是我们必须完成的事情。与此同时,开化堂必须是小规模的,我们不能变得太大。
A: 是什么让你如此 反对大规模 的生产?
T: 如果太大,我们就不得不为了维持公司运作而做生意。
A: 你不希望做生意吗?
T: 不,我只想为接下来的一百年持续生产开化堂的茶筒。
A: 你是否意识到根据你现在做的事情,包括关注全球市场,品牌推广等等,越来越多世界各地的人会知道开化堂并希望购买你们的产品,这种需求会越来越大,如果维持目前的规模和生产速度,也许等待名单会越来越长。
T: 我们会问客人:请问您可以耐心等待吗? (笑)只是举例,如果我们的客人愿意等到下一代,也许我的下一代也可以将开化堂继续下去。而如果我们变得过大,我们会倒下,而如果是细水长流,我们可以继续下去,同时闻名世界,这是我们乐意去做事情。
A: 未来你也不会引入任何机器制造过程或者流水线生产,你认识工坊中的每一个一起工作的匠人,向朋友或家人一样。
T: 是的。开化堂独有的精髓和气氛,这些至关重要。如果规模太大,将很难把精神传达给每个人。而我们像一个家族一样,分享所有的理念和图景,无需任何语言。
Полезн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