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個傍晚,我穿好跑鞋,從位於Hanson Street的公寓慢跑去攝政公園。一般我會從New Cavendish Street轉上Great Poland Place大道,這條大道往北幾步就是攝政公園東南角入口。每當路過位於Great Poland Place 66號的一棟龐大、飾以浮雕的白色建築時我總習慣性地向那些威嚴的高窗內張望,後來朋友告訴我這裡是英國皇家建築協會RIBA(Royal Institute of British Architects)的倫敦總部。

巧合地,此時以陶藝家的身份坐在我身邊接受采訪的Caroline Cole就曾在那棟建築中作為RIBA建築項目諮詢和競賽部門的領軍人物,也許我們曾在那條大道擦肩而過。然而此刻她披著一件深紅色罩衫,灰白的頭髮,手裡捏著薯片,面前放著一杯紅酒,低調親和。
在之前的展會中我本是匆匆經過她的作品台,卻立即被她親手製作的一件陶藝品吸引了。像是看著某幅立體主義畫作,陶器上柱體的排列方式似是在流動。於是從她的作品出發,我們聊了起來。

建築師/ 陶藝家

許多藝術家都避免談論他們創作的過程,不過Caroline Cole不在其列。她幾乎像是要教我做陶藝一樣,和我分享了許多作品的製作過程。在Caroline的作品中,流動性和空間感是她非常喜歡表達的主題。在顏色方面,果實的核,傍晚的天空,公園裡的落葉都是她的靈感。作為建築師,Caroline是喜歡掌控的,而當面對燒造過程中由不可控的溫度升速決定的作品色彩時,她坦言必須要打開心胸接受不可控帶來的驚喜。
我對一件被刊登在德國版Vogue Living雜誌上的橢圓形陶器感到好奇,圍繞器身的幾何圖形在當中出現了幾次不規則的急轉,形成斷面一樣的分段。 Caroline解釋說那是因為一切都如預期中的流動著,她反而覺得無聊:“人們不會預期到這樣的轉變,所以當我這樣做了,這反倒會引起觀者的注意,雖然只是很微小的變化,像是(她的手指順著圖形排列的方向),突突(在圖形的排列方式驟變時她發出這樣的聲音),然後是另一面,突突。”這個小細節非常可愛。
部分Caroline Cole的作品是受客戶委託製作的,她向我描述了其中的一次經歷:
一位男性客戶看了她作品後說:“請務必來我家看看。”當Caroline步入他家中,他說:“我希望你創造一件作品放在這裡”,說罷指著家中的一角,那是一方1950年代丹麥設計的木質餐櫃,而男主人的家與那方漂亮的櫃子同樣風格,櫃子靠著兩面巨大的窗戶,窗外映著一片碧綠的修剪整齊的花園。這個挑戰讓Caroline很興奮。不久後那組陶器完成了,她將作品送去了那位先生的辦公室,他剛好不在,不過這反倒讓Caroline感到輕鬆一些——因為不用當面看見對方打開封裝的表情。當晚,那位先生髮來信息:“這比我能想到的所有結果都還要好,我的妻子看到您的作品後激動地哭了。”
“我聽後真的‘呼’地鬆了一口氣!”Caroline笑著回憶到。



什麼是好的設計?
Caroline從數年前已不再親自設計建築,她將更多精力放在她的建築諮詢公司Colander上面——幫助優秀的建築師與開發商和大型地產項目連接;同時她也作為許多國際建築賽事的評審活躍。當被問到什麼樣的設計才是好的設計時,她表示:
好的設計必須是有用的,必須在有限的時間和成本內完成,同時也要讓客戶滿意。但是,如果這就是設計所做的一切,那就無法給身處其中的人以愉悅感,無法振奮人心。所以好的設計必須讓人們看到它時,發自靈魂地發出wow的一聲。
Caroline Cole Tweet
她接著說:
而關於什麼是好的設計,很多非設計出生的人會覺得去評判什麼是好的設計是很困難的,因此人們更傾向於去隨大流——如果別人說這個設計好,他們也會跟著贊同。許多人不知道怎樣去評判好的設計,或者說,沒有足夠的自信去做出自己的判斷,這很遺憾。我用了很多時間去指導人們(如開發商客戶)如何擁有自信去做出自己的判斷——因為有很多好設計都是全新的東西,而如果人們只懂跟隨,那麼他們就不會有認可新事物的自信。而在陶藝的製作中,不認識的人會走過來對我說我的作品打動了他們,這讓我很開心,我知道我在做好的東西。
Caroline表示最初製作陶藝品只是自己的興趣,從來沒有想過要售賣它們。而如今已經擁有了世界各地的藏家和客戶,她仍然堅持只做自己想做的主題。而在接受采訪的當下,她說她感到目前讓她受到許多讚譽的這一個系列似乎已走到了盡頭,接下來她想開始創造新的主題,關於城市和社會議題。



評判美與醜的自信
因為在Caroline Cole的Instagram賬號裡看過一個Lucie Rie的作品,自然會覺得那大概是她的啟發之一,然而讓我不解的是,Lucie Rie的作品和Caroline的作品無論是風格還是表達方式都是截然不同的。在我問起她創作的啟發時,Caroline說出了讓人意想不到的回答:
我的童年是很幸運的,我的家族與Lucie Rie 還有Hans Cooper有私交,此外也包括其他許多傑出的藝術家和建築師,所以我從小就接觸了許多Lucie Rie的作品。我的祖父經常去世界各地旅行,他從非洲,澳大利亞等許多地方帶回了許多藝術品,所以我的童年是被各種文化圍繞的。因此,我的靈感並非像是’哦,我喜歡這個東西,所以我去模仿它’,而是一種生命中吸收的一切的自然流露,在我創作時,我根本不會去想創作出來的成品是什麼。
在這種充滿藝術與美的背景下成長起來的Caroline Cole,對於上海這座城市也有許多她獨特的視角,她喜歡上海那些可以步行的街道,覺得那很美,同時她也表達了對市中心個別幾處建築的不滿,認為它們是過分尖利和醜陋的。她將這種獨立的判斷歸結於成長中被許多偉大的設計師和藝術家圍繞的結果,這些美的事物給了她判斷什麼是美的自信。

設計師,藝術家喜歡把評判美醜的權利握在自己手中,所以建立自己的判斷變得更加艱難。
Caroline Cole Tweet
我說對於大部中國民眾而言,在面對知名設計,國際大牌,高端奢侈品這些龐大的體係時,是很難有自信去做出自己的判斷的,至少這個自信的過程需要很長時間去培養。 Caroline聽後表示單獨說中國民眾的審美習慣是不公平的,因為世界上大多數民眾都缺乏美的培養和辨別美醜的自信。
她說:
設計師,藝術家喜歡把評判美醜的權利握在自己手中,所以建立自己的判斷變得更加艱難。中國在過去的3,40年中發生了很大變化,這些改變更多是關於數量的,社會財富,金融,大的項目等等。而現在,更多關於質的改變正在發生,人們不再為生計發愁時,他們開始思考生活的質量。而中國人是很聰明的,當他們開始思考這些,很快就能通曉其中的門道。
當我們聊起時尚品牌的話題,她直言不諱道:“品牌是為缺乏自信的人準備的。” 讓她感到不適的是時尚品牌將定義美醜的話語權握在手中。喜愛中國文化的深遠精妙,Caroline認為這些中國的文化內涵如果在西方的衝擊中被淹沒,會是巨大的遺憾,而如果能將中西方完美結合那將是絕妙的。
那是在談話的最後,當我們聊起倫敦的現代建築,她非常坦率且自信地告訴我她喜歡The Shard, 而憎惡Walkie Talkie:“作為單獨的設計本身它有許多很美的細節,但作為都市中心的一個組成部分,它就像是巨大的腫塊一樣坐落在那裡,對於周遭的一切都漠不關心。”(2013年,Walkie Talkie建築南側對日光的反射融化了停在附近的一輛汽車的內部。)接著我們發現彼此都喜歡粗野建築風格但散發著人文氣息的Barbican Center, 都喜歡斯堪的納維亞室內風格。說到斯堪的納維亞,Caroline告訴我她的家族有著那裡的血統,她的祖父來自丹麥,而她也是在斯堪的納維亞風格的家中成長的。


叛逆?只為了成為自己
這時她猶豫了一下,對我說:
我覺得這樣挺不好的,我太過羞於向人展示我的家族。其實我的祖父是設計悉尼大劇院的工程師,也許你聽過他的名字,Ove Arup就是我的祖父。但我很討厭告訴別人這些,我不想別覺得我是Arup的孫女,所以我有多特別,我只想做我自己,而不是他的孫女······不過這也許解釋了我為什麼會成為今天的自己,那些他帶回家裡的各種東西,那些藝術家朋友,他說話的方式,他(的影響)對我來說很重要。


Ove Arup這個名字或許陌生,但他創立的被譽為全球最大,最成功的工程顧問公司Arup Group (奧雅納)所負責的項目卻是舉世聞名的:法國蓬皮杜藝術中心、英國皇家歌劇院、北京的水立方和“鳥巢”、香港的匯豐銀行大廈等等······當然也包括Caroline提到的悉尼歌劇院。
“為了單純地成為自己,你在成長中有沒有做過什麼反叛的事情來擺脫這種家族名聲對你的影響呢?”我問。
“就是不告訴別人我的祖父是Ove Arup呀。然而我也很感激我的家族和我的歷史,他們給了我成為我自己的自信。”Caroline如是回答。